阳光透过窗子,正好照在案板上煎药的药罐上面,朱红色的药罐,肚子圆圆,又因了阳光的照射,多了几多光亮,药罐冒着丝丝缕缕热气,目光氤氲在这些热气里,一丝儿时的甜蜜记忆映入脑际,这一刻,我似乎又闻到了时光里的中药味,突然就感觉到了时光如此静好,就连生病似乎都成为了一种美好回忆。
眼前浮现出了几十年前父亲为我煎中药的画面。在院子墙角一个避风的地方,三个砖头撑起一个简易的炉子,里面柴火烧的正旺,上面放一个药锅,父亲半圪蹴在地上,一把蒲扇左右轻轻的闪着火苗,烟火熏红了他的脸庞,一阵回旋逆风呛得他眼泪啪嚓、连声咳嗽……一碗热汤药煎好的时候,父亲的眼睛早就被浓烟熏的发红流泪,脸上还有一两道不小心擦汗留下的黑灰印,既让人心疼又忍俊不禁。然而,最让我难忘的不是父亲为我煎药的这个画面,而是父亲哄我吃药整个过程。
年轻时的父亲高大挺拔,但哄我吃药时的父亲却像个小脚老太太似的,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,挪着小步子,追在我的身后满院子的进进出出,一直催促我吃药,可是我淘气就是不吃。父亲一手端着药碗,另一只手必定会拿着一块饼干或者糖果,待我吃药后塞到我的嘴里,心疼地说“女女不苦、女女不苦”!然而很多时候,当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都已经变凉的时候,我还是跑前跑后、东躲西藏,就是不听话吃药。这时候父亲就开始发火了,而我每次似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,我就要看父亲怎样凶我、怎样发火,每当这时我就故意端起药要喝,父亲瞬间又没了脾气,变得温和起来,说药凉了再去给我热一下,我心中就会暗自窃喜,我知道这样子又可以磨蹭拖延一小会时间了,我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折腾父亲,总之一碗药吃下来,至少也得一个小时吧。那时候吃药,感觉吃的不是药,而是和父亲较劲,似乎这苦苦的药汁都是因了父亲。但每次无一例外,我都会大获全胜,在父亲的百般疼、万般宠,赔尽不是、说尽好话,当我感觉我战胜了父亲的时候,我才会吃药,从来没有一次用强迫的方式逼我喝药。
父亲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,用今天的话说是,妥妥的一个宠女狂。从小到大他没有凶过我,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,对我的任何要求都是有求必应,可能我就是摸准了父亲的这种心思,在吃药的时候才会和父亲讨价还价,百般刁难,如今想来,小时候的中药之所以太苦,苦的我那时候真的是难以下咽,是因为小时候的日子太甜美、太幸福,我是撒娇任性的女儿,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,我是皱个眉头,喊个苦就有父亲为我撑腰、给我呵护的小公主。
小时候生病都是父母亲带我看病,抓药,煎药,哄我吃药。而如今我许多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去医院看病,抓药,回来自己把药煎好,没有人哄着我吃,没有人给我拿吃药后甜嘴的糖果,我自己端起药碗,一饮而尽。似乎那药汁也没有那么苦了!我想那是因为我长大了,父亲变老了,父亲不在我的身边,我没有了撒娇的资本,再也不会有一顿药,吃上一个小时的任性了……
值得庆幸的是,人到中年的我,又一次的作回了“小公主”。那是去年我回娘家的时候,母亲说镇上的一个医生看病特别好,让我去调理一下,父亲也连口赞同。微微驼背的父亲,头发花白的父亲,一刻也不耽误地骑着他的小电动车,载着我去看病。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小女孩的幸福时光里,从城里看病回来拽着父亲的手,手里攥着父亲给我买的果丹皮,在小伙伴艳羡的目光里,小小的我骄傲万分。
那天的中药里有“阿胶”,医生说比较麻烦,得回家自己处理。回家后父亲找来白色的纱布,蹲在院子的太阳底下,一锤子一锤子,硬是把那难顽的阿胶砸成了细小细小的粉末,然后均匀包在了白色的纱布里。父亲做这一切的时候,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圈金黄的光晕,而他的神情却是那么地慈祥专注……正如一句话所说,儿女再小的事,在父母的眼里都是天大的事。
傍晚的时候,父亲开始给我熬药,时代的进步了,父亲不用再蹲在墙角里为我熬药了,如今用的是电药锅,熬好的中药,父亲又小心地端在我的面前,轻声地一再叮嘱要我赶紧趁热喝下去,又和母亲回忆起我年少时吃药撒泼打滚的情景,说着笑着,一脸的幸福,看来当年我胡搅蛮缠的样子,他一点也没有生气过,似乎在他看来,那还是他作为父亲一个最大的乐事。
最近假期我又回了娘家,带了一剂未煎的中药。父亲知道后又开始找药锅、洗药锅、泡药。傍晚的时候,我告诉老父亲,有点累了,想要上二楼去睡觉,煎好的药我明天早上再吃,父亲说,你不用管了。当我正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,父亲推门进来了,一手端着药碗,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小块月牙形的西瓜,语气一如几十前一样温和,比起当年哄我吃药,语速里又多了几分迟顿。我又一次的还想再回到过去,再来一次撒泼耍赖,可是看着年老的父亲,想着70多岁的老父亲从不并不平缓的楼梯蹒跚着端着药和西瓜上来……我想我是不能了,即便再不情愿,时光也让我长大了,已是为人父母、人到中年,再也没有像小女孩时撒娇的权利了。端起父亲送到嘴边的药碗,时光里的中药的味道似乎已经再也没有了记忆里的苦涩,反倒泛起一丝清甜。我知道,现在的我,生活的苦要比眼前的这药苦上千倍万倍,但我都要独自喝下去。
小时候的中药的味道是那么的苦,是因为闺阁生活是那么的甜。如今的中药不那么苦了,是因为有时候生活的苦更多时候不像那一碗药可以一饮而尽,有时候它更多的像一根鱼刺,直直地梗在你的咽喉;有时候它又像一把刀、像锋利的匕手,狠狠地扎在你的心头,你很痛,可是你很无奈,也很无力……你只能忍,也许忍耐才是最好的应对吧,这是不是中年女人的悲哀呢?我好想知道!但对我而言,我猜想每个女人一生最成功的一个角色,那就是做了父亲的女儿,没有伤害,没有欺骗,没有眼泪,没有生计,只要一声“爸”,什么都有了……幸许那个爸爸家财万贯,衣食无忧;也许那个爸爸他扛着煤气罐、扛着一桶水,楼上楼下的送;也许那个爸爸在工地上汗流浃背;也许那个爸爸风里雨里送着外卖……但无一例外的是,落在每个女孩头上的,都会是一样的粉色的蝴蝶结发夹。
阳光明亮也闪灭,时光清浅又深沉。记忆沉浸在这丝丝缕缕经年时光的中药味道里……多想让我继续做回、做回那吃一次中药撒娇任性一小时的那个小女孩……
阳光在逐渐昏暗,但还是依依不舍地照在肚子圆圆朱红色的药罐上,那药罐里飘出的丝丝缕缕的药味,在一个回忆童年的中年女人的嗅觉里,竟然也清甜了起来。